草木之间
初夏，草木葱茏，绿肥红瘦，坐在偌大的房间里，窗外是一片绵延的绿色，楼下法桐树和院墙外山里的树木连成一片，“啾，啾啾，啾，洄游，洄游”的鸟鸣散落期间，仿佛也是绿色的。
翻过那一座座山，就是老家，老家令人留恋，是因为家中有父母在，今天是娘的生日啊。午间时，小慧打电话说晚上给娘庆生啊。下午的时间过得极其缓慢，看作业累了，望着窗外，想起娘来。
那天，微雨，从大路上回家，去买了水饺皮和肉馅。还偏了偏路又去看了一眼笔架山上的流苏，采了一束，放在车筐的袋子里，一束萧疏的白色花朵就在眼前摇曳生风。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家了！
一进屋，就闻到韭菜馅的清香。娘在桌子边坐着，正在包水饺，盖垫上整整齐齐摆了几圈水饺，水饺个个翘着两个翅子，像是温柔的召唤。
“娘，我也买了水饺皮，搅了肉馅。”
“你看看也木和你说一声，我买了十块钱皮啊。”真是想到一块了。
常常如此。以前在家附近干活，中午都回家吃饭。忽然想要是能吃蒸地瓜多好啊，想吃炒花生米了，要是能喝一碗糗的糕多好啊，真是想什么，回到家，就会有什么。母女之间也有那么多相通之处，脑电波无形之中，穿越在两个人之间。
想起娘做饭的情景。她做活很慢，什么都要弄得干干净净，绝不容许一点儿马虎。凡是用到韭菜的，必得一根一根仔细择取。
春日里，我喜欢去山野里挖野草，春风和煦，轻缓地吹过初发的新叶，空气里流动着清芬。荠菜、苦菜、蒲公英、白蒿（学名茵陈），布满大地，不知不觉就装了满满一方便袋。沿着山路，回家了。却常常是往外间桌子边一放，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去东间，灯下，娘正坐在桌边，地上放着挖来的野菜，还放了一个大盆，娘低着头，一手拿着荠菜或白蒿，另一只手把枯叶、根茎上的毛须都一点点摘拔干净。
“娘，等我弄吧。”
“你还得看书干啥，我早又睡不着。”娘头也不抬地继续摘着，灯光下，她花白的发稀稀疏疏的，让人心疼。
有多少个春天，有多少挖野菜的时光，有多少送出去的野菜，就有多少娘在灯下或者清晨择野菜的漫漫时光。娘的手指拂过每一棵野菜，仿佛拂过每一片女儿走过的土地，再走向更远的地方。
摘蒲公英最难，深黑的泥沾附在根部，娘总是用手指一点点刮干净，一大兜蒲公英挖来了，“哗啦”一倒，满满一地。娘干活回来，茶余饭后，就开始摘了，好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娘用大盆一次一次淘洗，直到水彻底干净了为止。在晴朗的日子，把蒲公英晾晒在平顶上，晒干了以后，再收起来，放到电饼铛里煎出香味。
那次回家，一进屋就闻到沉静的香气，稳稳的，又带着几分古老的味道，便大呼：“娘，你弄这婆婆丁这么香啊！”
娘在刷碗，抬起头看着我，笑着说：“哎吆，天荒忙，忘老，熥嗯长厉害老。嗯三婶说熥糊了给外香啊。”
泡蒲公英茶时，果然有与众不同的焦香味，色泽如琥珀，玻璃杯里漾着窗外的光晕，一刹那的恍惚，生活似乎都是如此美好。
一转眼，娘就七十岁了，却总觉得不像。她和爹还是种着一大片一大片地，早出晚归，一身的月色。春来耕地、整地，种菜、种玉米、点花生，秧地瓜，夏来薅草、浇地，秋来刨花生、刨地瓜、掰玉米，冬至，剪枝、施肥，从夏讫秋，无一息得暇逸，而收获微薄，大量的粮食换来薄薄几张纸币，却乐此不疲。劳作，对爹娘来说，是信仰，是他们的经卷。
夏末，稍有农闲，去地里劳作之余，忙里偷闲去地附近割上几捆艾蒿，放到三轮车里。一有得闲，就坐在院子里捋艾蒿叶。
众人喜欢的艾蒿，其实没有那么清香，浓烈的气味刺激着鼻腔和呼吸。早晚之间，常常听到娘“咳咳咳”的声音，像是得了感冒。我也曾在周末捋过，鼻息间全是艾蒿的气息，时间久了，也会跟着咳起来，娘就撵我走。大片的艾蒿叶晾晒在平顶上，阳光晒过几日，就簌簌干了。堆起山一般高的叶，装入一个巨大的袋子里。
瓦峪有收的，一毛八一斤。那次，恰好来村口收，爹娘把十几袋都运了出来，其中一半袋，娘心心念念要那个袋子，就一把一把往一个满了的袋子里装，收艾蒿那个女的也来抓，一抓，抓到一点细杆子，就说这样的不行。那不过是艾蒿头顶的叶片，爹在捋时用镰刀把头顶的割了一下。眼看辛辛苦苦十几天的，马上要换钱了，真是为难。那人说，这样办，一斤一块五，行就买，不行就算了。
二百多斤的艾蒿，一下就少买六十多元。娘后悔极了，要是不要那个袋子，一起称了，也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秋深以后，漫山遍野的艾蒿都有了种子，无法取叶了。而我总想起娘满是艾蒿香的双手，沾染着绿的叶、变成褐色了的汁，想起她“咳咳咳”的声音，在清晨，在午后，在夜色阑珊。
娘忙碌着农事，却从来不会忘记她喜欢喝粥的女儿，在家的每一天，都会喝到香糯甜润的米粥，吃到炒得香喷喷的青菜，哪一样菜经了娘的手做出来，都色香味俱全。
娘知道我喜欢用那只白瓷带牡丹花的碗，每次都先给我舀上，她担心在外吃不好，喝不到粥，那浓郁的米香伴着红薯、南瓜的清香，在袅袅的热气里模糊了眼睛。这么多年来，早已数不清娘为我熬过多少锅粥，舀过多少碗饭，在路口目送我的背影远去多少回，站在村口望着我来的路眺望过多少次……
其实，娘的生日早已过去数月了。这文字写了几段，不知何时搁浅了，在文档里寂寞地悬着。今天是国庆假日，是祖国的寿辰，打开文档，一直拉下去，就读到了未完的篇章。
而此刻，深秋已至，清寒袭人，孤灯皎然，月色未起，不觉深深想念百里之外母亲，想念那初夏蓊蓊郁郁的绿色，想念故乡溪流潺湲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