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常见的青青菜,又名小蓟
惊蛰前后,院子里几丛蒲公英,最先绿汪起来。春日的一天,几个朋友造访,就随手弄了一碟小菜。吃饭的时候,大家指着那碟野菜,细细品咂,竟然没有人能猜出名堂。“农夫脚下庸杂贱,智士盘中色味佳。”——座中有人脱口而出,大家恍悟,不禁惊叹,再小心夹起,细细品味,又啧啧称赞一番。春天头茬蒲公英,在院落的向阳处,挤出砖缝石隙,顶着初春的凛冽,率先盛开。叶片既不肥硕,也不俊俏,黑瘦,叶片锯齿密实,但特别鲜嫩,也少苦涩。做法也极简单,开水焯一下,滤干水分,切成菜末状,少许食盐,蚝油、香油拌之,如喜欢食醋,可加一、二滴米醋,便是难得的佳馔。村里的小陈,在城里开了一家饭庄,他父亲经常给店里送些野菜,小陈把这些野菜精心制作,然后免费送给顾客,拽来许多回头客。饭庄的兴盛,其中必有这些野菜的功劳。
如今,野菜不再遭受冷落,连酸菜也不辱使命,进得雅间,上得餐桌,成为雅菜。小时候,每年冬春季,酸菜是早饭惯常的菜。吃一冬春的酸菜,母亲也变不出法儿做花样,但倒是没有吃厌的时候。当然,就是吃厌了,也奢望不到其他替身祭牙。因为腌制后的菜叶发黄,上党地区叫黄菜,因为腌制一冬,吃到第二年开春,所以,也叫老黄菜。
大秋作物归仓后,各家分到一堆萝卜、芥子菜。秋风开始扎人,母亲系着围裙,两只手泡在缸子里洗菜,手背上已爬满血口子的疤痕,新的血口子却又裂开了。等洗完这些菜,母亲的两只手背糙得像粗磨石。院子里两口大矮缸,一口粗洗,用刷子把萝卜、芥子菜上面纹理的泥土洗个八分净,一口盛清水,再淘洗一遍。洗干净的萝卜、芥子菜葱绿嫩白,然后摊在阳光下凉晒。另外两口大缸也早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后放在屋子里。把萝卜刨成丝,放在缸底,按压瓷实,再把切成小段的芥子缨及萝卜缨,放在萝卜丝菜上面,芥子丝掺和在缨菜里,最后压上那块圆形压菜石,防止翻缸。再放些凉白开,水与上面的缨菜持平即好,盖好缸盖腌制。腌黄菜以芥子缨为主,萝卜缨不宜多,它不如芥子缨的口感好,只能少许搭配。两周时间,黄菜就腌好了。有时嫌黄菜不酸,母亲把煮完饸饹的汤舀进几勺,再腌几日食用,又酸又软。早上无论玉米面疙瘩,还是黄蒸(粟米面和玉米面搭配,包豆馅),菜顿顿是黄菜。做法也简单,用油勺的底部在烧热的铁锅里转了两圈,放少许葱,炒出葱香味,把黄菜倒进去,翻炒几下,再放入黄菜汤汁,文火炖五六分钟,捏几粒盐豆,菜就好了。有时中午也吃黄菜,其中黄菜饸饹,算是地道的饭食。饸饹面勾兑却很有些讲究。二合面,小粉七两半,豆面二两,榆皮半两。小粉要是沉粉最好。在炉火上烘干的小粉,装缸密封,放在木板楼上,几年后,打开缸盖,手抓一把,会像尘土一样扬起粉尘,其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陈年的香。这样的小粉,只要保存的地方通风不返潮,放许多年都不会变质。豆面则要大黑豆,带少量豆皮最好,榆皮面还是红榆皮筋道。黄菜小炒,文火炖七八分钟,放入豆腐丁,再炖三四分钟即可。另外,生拌些小葱春韭会别有风味。那个年代,这是美味。就是搁在现在,也让人满口生津。黄菜要吃到来年春天,吃完了上面的缨菜,只剩下缸底的萝卜丝菜。萝卜丝菜不能像缨菜一样炒着吃,却是另一种吃法。经过一冬腌制,萝卜丝菜酸涩,煮炒都难入味。晴好的天气,把席子洗干净,用小兀子、架杆凳好,铺上席子,把萝卜丝菜捞出来,入竹筛子滤净水分,晾晒在席子上。待晾晒干后,上笼蒸,出笼后萝卜丝菜变红,再晾晒干,萝卜丝菜就变成褐红色,上党地区叫酸丝菜。晾晒干的酸丝菜收藏于瓦罐中,泡着吃,炒着吃,都有特色。春种农忙,人人忙得前脚打脚后跟,早上煮玉米疙瘩饭,往碗里抓一把酸丝菜,然后舀两勺沸滚的疙瘩汤,加盖焖十分钟,食用时,切些春韭,麻油、食盐少许凉拌,便是现成的小菜。开春后,老黄菜吃完了,家家早上是酸丝菜,汤泡酸丝,春韭拌酸丝,地瓜炒酸丝,豆芽炒酸丝,各有风味。酸丝菜,现在菜市上偶尔能碰上,得凭运气,十多块钱一斤。
夏天,正是小蓟旺盛期,晋东南这地方叫刺蕨菜,地头路边到处都是。小蓟味苦寒,有凉血化瘀止血功能。明太祖第五子朱橚《救荒本草》记载了种植物图谱,供饥馑年代人们照图寻物,聊以救急。其中卷一首篇即介绍刺蓟菜:“本草名小蓟。俗名青刺蓟。北人呼作千针草。出冀州,生平泽中,今处处有之。苗高尺余。叶似苦苣叶,茎叶俱有刺。性凉。无毒。”历朝数代,小蓟可谓战功赫赫。小时候挖野菜,镰刀割破了手,掐两片小蓟的叶子,拧出水,往伤口上滴两滴,然后连叶敷于伤口处,瞬间便可止血。小蓟开花之前正是采摘期,叶片肥厚,掐取至颈上四五个嫩叶,洗干净,也如腌黄菜一样,吃时凉拌即可。小时常和母亲一起采摘小蓟,腌制一小缸(夏季不易多腌,现腌现吃),中午吃小米捞饭,捞点小蓟凉拌,再炒个土豆酸丝菜,甚是勾人食欲。说到小米捞饭,那甚是祖母和母亲的一绝。小时候,煤炭贵,家家烧灶火,长长的灶膛,有两个火口,前面一个主火口,后面一个次火口。前面火口大而旺,煮饸饹,后面火口小而弱,焖小米。煮饸饹前,沸水先下入小米,待大火沸腾,即可用笊篱把小米捞进次火口的砂锅里,捞小米时带点汤,加盖焖。砂锅皮厚,次火口火文弱,焖小米最是恰当。中午一般是焖锅饸饹,酸丝菜。下地的劳力吃一碗酸丝饸饹,吃一碗焖小米,就把一半的疲劳给打消了。说到焖小米,老怀念以前的灶火,砂锅焖小米,晶亮金黄,一粒是一粒,烟火气十足。如今饭店的排骨焖小米,加了猪油,也没有砂锅焖小米的味。再则,现在的小米,多用化肥养着,黄得敷衍,没有以前农家肥的小米质地好。
开春以后,地里野菜就崭露头角,茵陈、苦苦菜、马齿苋、蒲公英、野小蒜、扫帚苗、灰灰菜、地皮菜、紫花苜蓿等,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野菜,再加上榆钱儿、柳芽儿、香椿苗、槐花,倒是缤纷的野菜世界。母亲说:“树上一抟,地上一篮”。是说树上的菜,一抟子顶地上的一篮子。树上的菜比地上的菜晚些,要待清明后。数柳芽儿最早,也到了五一前后。物质匮乏,真是要母亲耍十八般武艺的时候,一家八九张嘴,都要张着嘴吃东西。树上的,地上的,母亲都做得各尽其味,让一家人在饥饿中惊叹原生态的美味。
母亲说,糠菜半年粮。麦麸、豆子皮、米糠,合着众家野菜,啥都能对付一阵子,一年不知不觉就过来了。邻村新开一家农家乐,常有新鲜野菜,许多人慕名而至。同是野菜,在家里却做不出那个味。农家乐在一个路边,自己家的房子,后山墙开了一个门,板箱改柜子,不费劲儿,添几张桌椅,就开张了。两口子经营,蛮有特色,就是普通的拼盘,那味也是独特的。再者,现在吃野菜,无论城里还是乡村,都吃的是心情,想找回一点对照现实的记忆,体验野菜原本的苦,体验慢生活的甜。
正是仲春季节,也是野菜的好时节。丰子恺说:小桌呼朋三两坐,留将一面与桃花。三两朋友,门外桃花纷纷,弄碟野菜小斟,光凭想象,也别具一番情趣。
作者:陈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