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上最多见的草是蒿。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蒿把根深深地扎在贫瘠的土地里,不畏严寒酷暑,把自己长到应有的高度,有一点生长的机会就要拼力破土而出。所以蒿虽然是塬上最低贱的存在,却是生命的英雄。生长在关中古原的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有极大可能是为蒿尽情礼赞。
塬上人把蒿分成了几类。黄蒿茎高叶密,做了柴火,燃烧自己的身躯带给人们光亮和温暖。铁杆蒿宁折不弯,郎心如铁,是铁骨铮铮的黄土汉子。艾蒿也叫白蒿,茎叶都是灰白色的,看上去不太起眼,却在所有蒿里最堪大用。
端午前后,人们在门上斜插一把艾蒿,据说有驱虫辟邪的功效。同时男人们把艾蒿装入布袋做成香囊配在身上,出门在外,希望能够逢凶化吉。这时的艾蒿被人们简称为了“艾”,“艾”者,老者也,美丽少女也,说明了人们对它的敬重与赞美。
春秋两季,艾蒿都是重要的中草药,经过炮制后清热利湿,除大热黄疸,是治疗急性黄疸肝炎、湿疮和瘙痒的良药。此时艾蒿又被称为茵陈,一个透着文雅诗意的名字。
艾蒿还是人们爱吃的食品,可以泡饮,可以凉拌,可以烹炒,可以拌上面粉做成馒头和麦饭的主食,甚至还可以加上白米、粳米,做成一碗香香的粥喝,美味而又滋补。
在黄土塬上,幸好有了艾蒿,才让人们的生活有了层次,有了最低的生存满足和更高的精神向往。艾蒿是如此的普通平凡,无色无香,随意生长,但却是能堪大用的草。远胜过了那些娇滴滴香喷喷,耀人眼目,实则一无是处的花。
艾蒿的茁壮成长当然是在夏季。夏天里艾蒿失了食用和药用的功效,所以长得更加恣肆。
老汉在夏天到来的时候赶着一群羊出去,到了黄土梁峁之间,看着羊在慢悠悠的吃草,老汉就在蓝天白云之下,天高地阔之间,迅疾的挥动镰刀开始收割艾蒿。
等到夕阳快要落山,羊吃的肚腹鼓胀,老汉的艾蒿也已经攒了厚厚的一堆。老汉伸直酸胀的腰腿,挺起身子,他的身形高大,腰杆挺直,夕阳下像一尊伟岸的华山苍松。老汉把打成一捆的艾蒿掮在肩上,迈着四十六码的大脚,心满意足的映着夕阳的余晖走回去。
一天又一天,屋里的艾蒿已经攒下了很大的一堆。老汉利用一个清晨,将艾蒿在院子里全部摊开,让夏天的太阳把它们晒的又干又透。在烈日的暴晒里,老汉继续放羊,继续收割艾蒿。
艾蒿已经干透,老汉开始编绳子,孙儿们好奇的蹲在他的面前。
“老早的时候,在一个地方,有一个妖怪,经常吃人。那妖怪神出鬼没,人们躲也无处躲,防也没法防。那一年有一个外地人来到这个地方,天黑了没地方投宿,就睡在了村口的一座破庙里。外地人喜欢抽旱烟,就在附近寻来一堆艾蒿,搓成绳子,一边烧着一边对火。后面那外地人睡着了,艾蒿绳子还在一直燃着,冒出青烟。早上起来,发现灰烬边落了公鸡样大的一只蚊子。从此后那地方再没有出现过妖怪吃人事件。原来那吃人的妖怪就是大蚊子。”
老汉这故事讲过很多遍,孩子们早已经要背过了。但老汉每次讲起,孩子们仍然会兴致盎然的围拢过来。
这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从此人们都学着那个外地人的样子把艾蒿编成绳子点燃后用来驱蚊,农村人把那绳子叫火曜。这最后一句话老汉和孩子们一起说了出来。
火曜的“曜”怎么写啊?孩子们问道。老汉这时候露出惭愧的表情,他从没进过学堂,刚解放时曾经在扫盲班里识过一个月字,先生没教过那个“曜”字,而且学过的那几个字很快又全都还给先生了。老汉这时会拍拍孩子们的小脑袋,好好念书,书念好了啥都有了。孩子们也想学编火曜,但小屁股总是坐不住,编上一根半根,松松垮垮,一拽就掉,把摊场弄得乱糟糟后就跑开了。
老汉编的火曜紧致结实,小孩手臂一般粗壮,一丈左右的长度,点起来刚好够用一晚。老汉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欣赏,那时候农村集镇上也有别人编的火曜出售,老汉说,那是啥吗?娃牛牛一样长短粗细,一拉就断了。那就是坑人骗人呢。
老汉的火曜从没有卖过,如果去卖,他的火曜肯定抢手,而且能够挣到不小的一笔钱。老汉把火曜一捆捆的扎好,瞅一个日子,送到城里子女亲戚家去。
老汉没啥嗜好,唯一嗜好抽一口旱烟,但他自己种下的二分旱烟叶子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老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生活上的追求,再没有什么本事为子女亲戚们做点什么,所以他在编织火曜时怀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城里子女亲戚们的整个夏天都在冒着青烟的火曜中度过,烟雾里燃烧的是艾蒿,也是老汉的一颗心。
老汉在七十多岁上死了,临死前他把自己的唯一一份遗产,由两只小羊羔繁育出的一群羊都分给子女们。他的墓堆长起几株大树,也长起了几丛艾蒿。老汉一死他的火曜就成了绝唱,子女亲戚们在夏天常常会想起老汉。
那一根根艾蒿编成的火曜是一根根绳子,连接着天堂与人间,亲情与血脉,连接起许多人的心。
作者简介:付增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荒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