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塬上middot春日上

塬上·春日(上)

王剑冰

01.

这是我在塬上度过的第二个春天了,去年来时只赶上个末尾。塬上的春天比下边来得要迟一些。但是好饭不怕晚,你要是这个时候来塬上,就会看到不一般的景象。寒冷早已退却,到处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气息。连阳光都有了这种气息。这个时候,三道塬上的每一块土、每一个皱褶都在打开。不定哪里,就会钻出一个小小的生命。你会听到吱吱零零的响,那是拔节的声音。整个的塬,所有生命都在拔节。就像农家女孩的日子,无数憧憬在闪,无数丰盈在动。你就看吧,这里那里,到处都在起变化。昨天一个样子,今天从地坑院上来,就又变成另一个样子。微风中,你看着土布衫子样的塬,一时间缀满了深深浅浅的黄、蓝、粉、红。渐渐地,你闻到一种香,一种似有似无、说不出什么味道的香。这种香没有桂花那么浓,没有女贞那么黏。这是一种幽香。我问塬上的人,是什么发出的味道,他们竟然没有感觉到。我才明白,他们在这种香里沉浸得太久了。后来发现,这种淡淡的、甜甜的香,就是从一个个地坑院以及周边散出的。这种味道属于北方,说白了,就是塬上的味道。02.还会感到一种惊奇,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鸟,好像是一夜间来的。它们把春天的快乐,写满了山塬的天空。塬上人早已熟悉了鸟的叫声。该逗孩儿的逗孩儿,该睡觉的睡觉。啥时候一阵小风刮过,才想起那些鸟来。鸟在塬上总是很随心,很舒展。你看,那些鸟从天上跌下来,眼看就要跌得头破血流,竟然一扭身,挓挲着翅膀又旋了上去。很多鸟都会玩这样的把戏,有的像一块土坷垃直直地向你砸来,你都想着躲闪了,它却猛然现了原形。它们恣意得很呢。有些鸟喜欢群聚,树叶子一样,呼啦啦从树上刮下来,又呼啦啦地还原到树上。我最初听到鸟叫天还没亮,一只鸟在靠近窗外的梨树上把我叫醒了。我开门出来,紧贴着窑屋轻轻走向过道。它果真没发现,只顾在那里叫,好像这个坑院是属于它的。我上来坐在一块靠近坑院的老树疙瘩上。这个时候你就听吧,满塬都是鸟的叫,像小学在晨读,像剧团在练声,还像是在赶露水集。那个热闹!简直热闹成一疙瘩蛋了,跟年夜塬上的鞭炮有一比,但是并没有聒噪感,反而让人有一种兴奋。你要是只鸟儿,你也加入进去了。各个坑院各棵树上都有鸟叫,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鸟,仔细听的时候,会发现其中的特点。你能听出它们的性情、它们的语调、它们之间的意趣。陕州塬上的梨花一只鸟尖着嗓子在拉腔:咿——咿——咿,那边有一只亮着嗓子随和:吔——吔——吔。一个压着声音问候:咋啦,咋啦?接着是一个沙哑的回应:不咋,不咋。有的很干脆又很亲切:你吃啦,你吃啦?那边回答:没有,没有。有的鸟很能让舌头绕弯,那拖着的长音像是懊恼和埋怨:你要把人急死哩,你要把人急死哩!下边你等着,还真的跟来一声不紧不慢的闷音:别慌,别慌……这些都是同一类鸟吗?不见得。但是在这群鸟大会上,你听见的鸟声怎么就那么默契?有些鸟叫的声音,像是谁的布衫子被树枝挂住了又猛地一扯,很清脆,又很拖延。有的声音像是往瓶子里倒玉米粒,扑扑叮叮的,扑叮得人心里痒痒。有的声音像老婆儿咳嗽,咳又咳不出来,听着都为它着急。春天的鸟儿一准儿在恋爱。它们也是有感情的,知道像人一样,该主动就主动,该配合就配合。不过,也有失意的,这是自然界的自然。我是在夜晚获得这个秘密的。两只鸟没有在一块儿,中间隔着好几个坑院。有一只离我很近。它们都把坑院里的人忽略了,或者说已经顾不得许多。这边的看来是主动搭讪的,但不知为什么不到另一只的跟前去。开始还不错,它刚说完,那边就回应了。但回应的声音没有它洪亮。我先以为是它的声音在远处的回音,后来才分清楚,那是另外一只。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还可以,让人渐渐忘了那是鸟语,竟感觉听懂了话语的内容,而且听得真真切切。不过,不久便听出了问题:这位说完以后,那个回应消失了。为什么消失了?难道哪句不合意就不想说了?或是飞走了?你听,无论这位如何重复着那声亲昵,那边就是不再有声音。这一个为了召回那个声音可谓耐心至极,它叫得有些拖音,甚至有些沙哑。我都有些感动了,你看它刚才还是柔情盈怀,现在却伤感满腹了。它还在沙哑而吃力地叫着。又叫了好一阵子,突然停止。最后的声音在夜空划了一圈,在哪个地方消逝。像关掉了开关,整个世界霎时静寂,静得有些苍凉。陕州塬上的黄鹂03.这些天,我对于鸟鸣格外敏感。在东凡塬,我听到了一种新奇的鸟叫。像是布谷,但是布谷鸟一般是芒种时节才会飞来。我说,这不是布谷吧?他们问在哪里。振宇说,我也听到了。于是都支着耳朵。老赵说,哦,是咕咕。咕咕是什么鸟?朋娇说,俺这里就叫咕咕。老赵说,这鸟叫的声音会改变,三月就这么叫:咕咕,咕咕。到了五月,叫声就成了咕咕——噔,咕咕——噔。看到他认真的表情和形容,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这时又发现了一只鸟,它扑棱着翅膀,从一座毁弃的坑院飞上去,挂在了崖顶。振宇说,好像是喜鹊。朋娇说,是乌鸦吧?我说,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鸟叫得欢?斑鸠。老赵说,斑鸠鸽子大小,却比鸽子多一副好嗓子,音质很浑厚。还有一种鸟,叫金翅,黄色夹着黑色的那种,喜欢落在柏树上。为啥?柏树密呀,好做窝。老赵说,再过些天,就会听到“吃杯茶”的叫唤了。我知道这种鸟,大清早四五点就开始叫。勤劳的人们那时正起来下地。农家五月人倍忙,一地的麦子赶着呢。劳力少的人家,总有外边工作的回来攒忙。还没进村,就听见“吃杯茶”的叫声。那声音亲切哩。它一边在你的前面扇着翅膀,一边不停地叫:“吃杯茶,吃杯吃杯——茶!”早晨的阳光里,老人守在村口,一脸的笑。茶早就倒好了。塬上人管白开水就叫茶。麦忙季节,人们拿着镰刀担着水到地头,钻进麦垄可劲地干,不多时就汗透衣衫。慢慢伸直累酸的腰,就听到了“吃杯茶”的叫唤,走到地头舀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那个舒坦。我在塬上还认识了一种鸟,叫的声音是“吃馍喝汤”。那个吃的发音是“乞”。这里的人说吃都发乞的音。“吃馍——喝汤”,声音在“吃馍”的后边拐一下弯,先吃馍后喝汤,我学不来,你一想就想出那个音来了,“吃馍——喝汤”。叫得很细很甜,像一个女人在喊,喊谁回家吃饭。走一路喊一路,也不说名字,那个人就知道是喊他的。不过,听到这声叫喊,很多人都有了回家的感觉。04.春天里,每一株草都在蓬茸,那是一种个性特征,一种无法遏制的生命状态。它们自身存在的巨大能量,只有泥土知道。惠特曼说:“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草不开花,草只长叶子。开花的草都有名字,不开花的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草。其实草跟草也是不一样的,可它们依然被称为草,因为人们记不住它们,它们也就一直无名。无名地生,无名地长,无名地枯。实际上,草供养着这个世界,装点着这个世界。草最善良,以草为食的也最善良。牛、马、羊,都是最后把皮也要贡献出来。草知道它们,草总是放量地喂养它们,然后无声地留存它们的痕迹。05.有一些人也注意到了这些可爱的生灵,目光里带着温柔,当然也含着激动。那是一些女子。她们想留住它们,想着将大自然中的美直接拿过来,让它们长在农家土布上,让草叶以另一种形态,在生活中永不枯萎。最初听到“捶草印花”,我听成了“春草印花”。想着春日里,一个女子、一根棒槌、一片青草、一块土布,组合成诗的景象。捶一捶,就能让草叶印成美丽的花布?当我们走进朱秀云的屋子,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件。是啊,塬太大,长久地不通外界,高高地隔着天地。在中原,哪有塬上发生那么多新奇古怪的事情?也确实,人的智慧,在生活的闭塞与困顿中会发挥到极致。陕塬的女子自小到大,都是要学习如何种棉、如何纺线织布、如何缝制衣服。又什么都要一个好,什么都要试一试。你可以相信,农家女子即使再没文化,那种自带的慧心也能让她们成为生活大师。在黄土中长知识、增见识,然后汇入愉快与满足的日子。那日子稠着呢,生儿育女,缝补浆洗,春耕秋作,什么不会能行?朱秀云人马寨的朱秀云,一看就是位热情向上的人。春天来到的时候,她又如那些花草,有了蓬勃的憧憬。一块农家自制的土布铺上案桌。你看见来自乡间的绿草,被朱秀云随意地摆放着、搭配着、调换着,组成内心的所想。一切都感觉满意,就压上塑料纸,拿起棒槌,轻轻地捶打起来。一时间,满屋子都是清脆的声响。清脆中,草在布上鲜活地舞动,绿色的汁液一点点释放。它们终究要释放成什么姿态?朱秀云屏息静气地做着,大家屏息静气地看着,看着她作法一般。是的,这一切就像是一种仪式。轻轻地净手,轻轻地择草,轻轻地摆放,轻轻地捶打。没有其他声音,只有这轻轻的声音。没有其他气息,只有这青草的气息、心绪起伏的气息。春天的风在门口徘徊。有一些花影徘徊到了窗子上。时不时鸟的鸣叫在哪里响亮一下,响亮带着花木的芬芳渗透进来,整个地氤氲成了一种氛围。当塬上的“捶草印花”传出去的时候,很多人是带着莫名其妙的感觉来的。包括我,只是我来得有些晚。那个时候,朱秀云已经被确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并且去了国外现场表演,获得了不少荣誉。人们说,这个有心的女子,可是将塬上失传了好多年的土法技艺找回来了。以前只是在老辈人的口中相传。九十多岁的乔改苗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是捶草印花,给她做花布衣裳,给她做嫁妆。朱秀云也是听母亲说过这种塬上独有的手艺,只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不清楚。母亲去世多年,她只能去找乔改苗多唠唠,按照说的意思,凭借想象去摸索。那些个日子,她就是跟棒槌和花草过不去了。采了捶,捶了采,一次次地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坑院周围的花草几乎都被她采光了。那些个日子,她盼望着春天,又等待着秋实。人家听说她要找回塬上的老手艺,来了看了,又摇头走了。留下她,再次去到田野里,再次回到小桌前,拿起沉沉的棒槌。人们说得没错,成功绝对眷顾那些辛勤者。多少年过去,这个倔强的女子,终于将草的灵魂,安妥在了一块块土布上。06.现在,捶打的声音停了,屋子里静得出奇。朱秀云正在揭下蒙在花草上的覆盖。揭下的刹那,土布上赫然现出了想象不到的奇迹。那些草,那些柔嫩的叶脉纹络,已经清晰地印在了白色的土布上,印成了好看的天然图案。图案散发着一股青葱的芳香。而且,连草叶上的小虫眼儿,也被捶印在上面。这之中的一种草形引起了我的注意,似乎它在唱主角。它就像个啄木鸟,张着尖尖的嘴,在图案中格外出彩。听了半天,才听清朱秀云说的它的名字:鹐棒棒草。我上网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到。是塬上特有的草吗?朱秀云说这种草的果实形状就像是啄木鸟,塬上人把啄木鸟叫作鹐棒棒。我拿起一棵没有经过捶打的鹐棒棒草,它确实有着长嘴样的饱满的花果。朱秀云说除了鹐棒棒草,白蒿、野菊、西番莲、红薯花、胡萝卜叶都能敲上,还有拉拉秧、爬墙虎,以及槐树、石榴、月季的花瓣,捶打后也能产生效果。这个时候,我看到朱秀云又在一块方巾上摆放着花草叶子。曾经的一个时期,捶草印花而成的方巾手帕,成为人们使用最广的物品。它甚至成了表达感情的信物。谁如果得到这样一块精心制作的花布,就一定得到了一片芳馨纯雅的心意。我拿起那个木头棒槌,还是挺有分量的。可以感觉到,她们每每拿起那根沉沉的木棒,就首先面对了自己温婉的内心。每一件都不相同的捶草印花布,都是塬上鲜活灵动的标本。越是如此,就越是不断培养着才情与性情、美心与美德。这就是塬上人的生活态度,把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当作一种郑重的仪式来进行。在染色方面,朱秀云说,用石榴皮、洋葱皮、竹叶、茶叶,可以使色泽光鲜,再抹白矾或黑矾水,就不会掉色。如果放进污泥浸一个小时,会更持久。朱秀云说,后来有了染料,如果还想要其他颜色,先用石榴皮汁或者白矾、黑矾加到草叶图案上固色,再根据喜好,放到颜料锅里煮上十几分钟就可以了,而先前捶上去的草叶图案,就成了黑色。这种古老的印染技艺,应该比蜡染和扎染都要早。我看过塬上另一个女子秦仙绸的扎染,那也是来自民间的手工染花技艺,但比之捶草印花,要先进一些。在明、清直至民国初期,大部分地区的印染技术已经进化到了新的阶段,陕塬上却仍然流行着带有原始色彩的捶草印花。是较强的地域性隔断了交往与流传吗?翻遍厚厚的中国印染史以及民间印染技艺书籍,竟然没有关于它的一痕墨迹。一块光秃秃的农家白布,瞬间就变成一块女子向往的花布,这是多么有趣的制作。草随处可采,没有成本,无须花费。为了审美需求,女子们凭了喜好,选取草叶在土布上设计心爱的花样,榨汁渗印,自制出彩,留驻永久的芳菲。那些芳菲缠在头上,缝在鞋上,穿在身上,盖在床上,套在枕上,成为特有的勤劳与智慧的展示,使得封闭的地坑院,有了新的生机。你能够想到,坑院里鸡鸭早已入窝,小虫子在哪里轻轻叫着,韭菜、菠菜在周围长着,南瓜、丝瓜在院墙上爬着,猫狗卧在脚边。女人忙完一天的事情,在月光下静静摆弄着香花野草,然后就是木棒的敲击。那声音里有多少意趣、多少迷情?或在此时,一曲《眉户调》轻轻哼起。曲调缠绵,随着暗蓝的云气飘得很远。是的,时间长河中的一个个女子,她们那塬上人特有的巧手与心思,为一棵棵草找到了永恒的归宿。留在棉布上的何止是草的芬芳,也包括她自己的美丽。这真的是乡间的诗,是塬上的《草叶集》。制作捶草印花07.跟着朱秀云来到地坑院的上方,那里连着一片田野。田野里到处都是逢春而发的青草和野花。塬上的女子对于这些花草再熟悉不过,不仅是为了捶草印花,还为了生计。我因为享受过它们的赐予,看到这些生灵就心生爱怜,总是问它们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在心里藏着呢,一听见便立刻认亲似的蹲下去。雁麦草、苜蓿花、江波波、灰条、狼尾巴、野麦、扫帚苗、灰灰菜、艾草、荆苕……我们走着看着,指着说着。这里蒲公英的花是黄的,他们叫黄黄苗。野菊开很小的白花,掐下来有一股汁水。红蒿二三月生长,十月才结籽,霜降后枯黄。还有猪耳朵,张着莹莹的大叶子。紫色的荠荠菜他们叫刺刺草,生长得到处都是。还有小蒜,也就是那种野蒜苗。看到小蒜,我身旁的人拔了就吃,说“二月小蒜,想死老汉”。以前当地人春天里没啥吃的,就等着这野蒜苗在嘴里调味。朱秀云说好吃的还有面条菜、粽粽花,她采起一把嫩草,说茵陈可以裹上面蒸着吃,也可以做面团、做花糕,“二月茵陈,五月蒿”。到了夏天就变成茵陈蒿,茵陈蒿营养更高,蒸吃、凉拌都行。白蒿这些与人同生共长的生物,就在地坑院四周,人们想吃什么了,走上坑院就会采到。我看到了车前草,车前草是路上最多的一种草。它们被人踩着,被牲口踏着,被轱辘碾着,它们不怕,它们有一颗负压的心地。还有锁草,紧扒着泥土的一种圪巴草,就像要将大地锁牢。薅它的时候,尤其费劲。大片的锁草锁在塬上,使得塬密实而坚固。我竟然看到了鹐棒棒草,它们就绿在百草之中,那独特的模样一下子跳入了我的视线。塬是多么让人沉迷的土地,这里永远有认不完的东西、学不尽的知识。

车前草

08.养蜂人这个时候该出门了,他们会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时间来到塬上。蜂箱像战场上的弹药箱子,整齐地摆放成几排。蜜蜂们很自觉地上战场,它们知道该到哪里去,去采什么样的蜜。养蜂人只管在蜂箱旁搭一个小小的窝棚,等着它们胜利归来。在这个春天,塬上的杏花、桃花、苹果花、槐花、枣花、山楂花,到处都在笑引着那些精灵。精灵们飞撒出去,将自己嫁接在一朵朵花上,而后张扬着翅膀离去,为另一朵花送去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的秘密。实际上,来到塬上的养蜂人还是少了。人们看到他们,总是热情地搭话,上了?上了。吃了?吃了。窑院里喝茶?不了。今年花开得早哩?可不是嘛。养蜂人一般都不是塬上的。他们走南闯北,一年也不大有长久落脚的时候。你真正跟他聊了才知道,他带着他的“人马”会在一年内穿越大半个中国。陕州塬上的苹果花塬上的人说起来也可怜他们,毕竟不如在坑院里待着好啊,老婆都顾不上,跑个什么?花是见了不少,不顶舒坦不顶饱暖。想到这些,也就很满足了,就会带有怜惜同他们聊聊,或者送上一个南瓜、葫芦之类。下雨的时候,养蜂人就急急地忙碌一阵子,然后钻在窝棚里发呆。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送一两个馍馍或一两块红薯。养蜂人总是说,塬上的人好啊,待人实在。养蜂人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走的时候,会留下好大一罐子蜂蜜或者蜂王浆,让你尝尝鲜。实际上养蜂人的那些蜂蜜,有不少都被塬上人买去。又一年过去,塬上人发现养蜂人变成了一个女人。他们惊奇地围上来。当然不是成堆地围上来,也就是那几个没事的、好事的,其实也是善良的、热心的。因为他们认识那些蜂箱,也认识那个早就变成帆布帐篷的窝棚。然后他们就唏嘘着离去,说一些怜怜惜惜的话语。原来那养蜂人年根上死去了,留下一堆蜂箱不忍闭眼,婆娘应承下来,才吐出最后一口气。婆娘就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踩着养蜂人的脚印到塬上来了。婆娘说自己跑不了那么远,也终归是顾不了,谁要是能承接这些蜂箱,就是行了大好。塬上人互相传递着这个信息,但是没有谁来接她的热情与可怜。塬上人已经习惯了塬上的生活,他们怕这些蜜蜂把他们带野,回不到这塬上,最后怕老婆也像这婆娘,剩一个可怜的孤影独魂。我看到蜂箱是一个雨后的早上。我去了那个崖边。但是没有看到养蜂的人。蜜蜂是早就出去了,静静的,只有一堆箱子。傍晚我再次经过那里,还是没有见到养蜂人。三角形的帆布篷前,放着两个萝卜和一棵白菜。像是谁送来没见人,放下的。09.在塬上走,在意的自然还是地坑院以及坑院里的生活,虽然都差不多,但还是能看出其中的差别。你看这个坑院就同一般的坑院不同,它极好地利用了三面环绕的高高土塬,只在一面缺口垒了一道墙,墙上开着门,门外竟然是塬中间的沟壑。从上面看去,一院子的阳光,全聚拢在蹿出的白炫炫的杏树上,那个欢实劲儿,一下子就扯住人的脚步。我问怎么下去。老赵说得从那方走。说着带着我们拐向一条小路。小路在塬崖一侧,很窄也很陡,平时怕是很少有人走。然后我就看见了那道深沟,宽宽的,铺了一沟的明朗。明朗里有高高的槐树,还有杨树枣树什么的。老赵指着一些崖上凌乱的藤条说,这是啥知道不?荆条啊,这要是以前,早就有人砍了。我看着那一丛丛的枝条,每一根都是直煞煞的,以柔韧的身子指向蓝天。那个时候,荆条编的物件家家都用。老赵说,这一带编筐的好手,该是老赵头。人家那家什编的,方圆都知道,带到集上很快就卖光了。现如今,没有人再侍弄那玩意,用不着了,再过些年,这样的手艺人都没了。老赵头早不在了。荆条与乱蓬蓬的酸枣棵子形成了反差。它们混在一起,显得又乱又疯。在以前,酸枣树也会被人砍光,扎院墙或烧火。它们的下面,有荒了的靠山窑院。有的连门也没有了,里面一丛乱草,倔强而快乐地生长着。这是一条夹在断崖中的峡谷。峡谷并不直,曲曲弯弯通向远处。刚才在上边看到的窑院,就是在这样的峡谷中挖出。这种院子,类似于靠山窑,却又比靠山窑多了三面的合围,从上边看还是地坑院。我问当过村干部的老赵,为什么这里的窑院同地上挖坑的窑院不同。老赵说,你想啊,不少村民是从外边迁来的,先来的就先找了地方,家族扩大了,就会再选地方。选来选去,就选到了这样的崖下。一个院子的边上,开着一簇紫色的小花,紫得亮眼。就问是什么花。老赵还真被我问住了,他上前掐下来,手里举着,远远地见了谁就大声说,来,我问你,这是啥花?男的女的都问过,就是没有人知道。老赵就笑着,举着那一束紫色,满村地走。虽然春节过去好久,坑院门上的春联还新着。按照塬上的传统,不管住人不住人,都要在新年贴上门对儿。10.偶尔有院子开着街门。我们走进了上面看到的那个院子。老赵一推门就喊叫起来,他喊叫窑院人的名字。从下面再看院中的杏树,更亮眼了,白中渲粉的花,没有一朵不是盛装出场,好像这样才对得起透亮的阳光。院子里有三个女人。门口洗衣服的年岁最长,一边和老赵说着话,一边把我们往里让。手里织着毛线的女人叫王当霞,一个女儿出去打工了。王当霞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哪个留在家里,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自己自由,挣钱花着也心安。院子里摆着几口大缸,盛满了水。老赵说,现在这个时候,几乎家家都在培育红薯苗。就看见当院一个垒起来的长方池子,里面是黑色的肥土。老赵走上前去,伸手就在土里扒着,从里面抠出一块红薯。老赵说这是新品种,西瓜红,好看又好吃。红薯还没有滋芽,老赵埋进去,又扒出来一块。这一块已经滋出了几个小芽。老赵说,用不了几天,就会长出一蓬的芽来。热心的老赵还在土里扒着,他终于找出一块长出长芽子的红薯,举在手里让我看。我说看明白了,赶紧让老赵埋起来,感觉是一个正熟睡的婴孩被拎出了热被窝。老赵说,等芽子长大就会钻出土来,一般是三月培育,五月十号差不多就长成了。朋娇说,一到五月,集上卖红薯苗的都是东寨、东凡几个村子的。我问为什么。王当霞说,俺村上培育红薯苗有传统,培育的苗壮实,栽到地里好长。你看这土,都是掺了牛粪的。经过他们的讲说,我知道培育红薯苗不能上化肥,必须用牛粪。羊粪呢?羊粪性热,烧得慌。鸡粪、猪粪没劲儿。那人粪呢?以前都是用人粪尿肥田。大家就笑了,说不行,放在家院不卫生,而且出苗的时候也脏。牛粪不但养分高,而且温和,透气性好。王当霞说,只要苗一露头,就该可劲儿浇水了。水浇得勤,阳光照得足,长得就欢实。告辞往外走,王当霞她们全立在门口,说着再来的话。她身边站着一个比她大的妇女,说是塬头养蜂的,过来说说话。忘了同她聊几句。老赵还没有忘记问王当霞的母亲,手里的花叫什么。王当霞的母亲也答不上来。老赵就笑着说奇怪,开在村子里的花,竟然都不知道名字。拐过弯来,一个衣着鲜艳、扎着小辫儿的女孩正在路上玩,听见声音,扭过身子看我们。阳光将她的轮廓透视出来,古朴的窑院和四周的野花成了很好的衬托。孩子的家人从门里出来,笑着打招呼,而后招呼孩子去了。临别的时候,老赵终于高兴地说出了花的芳名:兰荠荠花。他是从一个老人那里知道的。看到慢慢走过来一位老人,他举着上前去问,终于如愿以偿。他大着嗓门说,我觉得就是兰荠荠花嘛,脑袋就一时想不起来,这种花能排毒,治疖子,脸上身上长了什么,用它一抹就好。(摘自年4期《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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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发表作品。出版著作《绝版的周庄》等四十一部。获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届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奖,首届杜甫文学奖,首届刘勰散文奖,首届吴伯萧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散文《绝版的周庄》被刻石于周庄,其被周庄授予荣誉镇民,《陕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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