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开始念想一些植物。那些植物沾染了泥土的腥，河水的润美和女人的香，丝丝缕缕团团絮絮令人不可自拔地迷醉。循着这脉飘摇的气息，你努力将那些植物辨认。直到准确地喊出它们的名字。比如一簇打了黄蕾的婆婆丁，一株挑着翠鸟的青苇。比如，那一支沉默的白蒿。

白蒿，野生野长的草本植物。多分布于湿润的河岸和堤坝，早春幼苗可采来食用或饲喂家畜，有抗菌抗毒利肝胆清湿热等良效。有俗语“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采蒿还要趁早啊。于是正月一出，柳条柔顺了，鸟雀活泛了，河水流畅了，你和小伙伴便挎个小竹篮，穿过村庄循条小道一路小跑至南河。

南河里的春天很明亮，南河里的白蒿采不完。你弯下腰，左边是一簇新芽一声不响。右边是一丛嫩苗在躲闪着笑。放细了声音，你们用喜乐的眼神笑望彼此，低了头，小手翻飞若银蝶。那沙土松散的地段，只需轻轻一提，一把嫩蒿便连根拔起。沙土结实的地方，月芽弯的小镰刀贴了地皮一割，留了老根，过阵子再来又是一把霜白的新蒿。早春二月风清凉，头发拍着小耳朵簌簌地响。阳光却很好，扑在背上暖絮絮的舒服。你边采蒿边听河水哗啦啦地响。小小的身体里，光线纷扬。

那些蒿们，就这样一棵棵一篮篮被引领到炊烟淡袅的村庄。择摘，洗净后，或拌了白面玉米面和豆面，揉进少许的盐，上锅蒸一笼清香萦齿、松软连绵又营养的菜团子。或撒在金黄的麦秸蓖子上晾干，开水冲泡了当茶饮据说还有防病解毒之妙效。有时采蒿回家娘顾不上拾掇，过几天蔫了只好抛给兔子吃。有一年村里灰灰白白的兔子集体闹痢，那河滩里高高矮矮的白蒿便金贵了起来。只一个春天，白蒿便消失了很多。转眼出了二月，到三月，落一场小雨，那从小孩子腕下躲过的白蒿便悄然长到尺把高。过四月，白蒿已是一支支普通的草，捱着灌木蔓草站在那里，无人多看一眼倒也落得个自在逍遥。

白蒿越来越少，越长越高，你也不再是那个低头采蒿的孩子，你光着脚丫，和小伙伴穿梭在河滩上寻找薄薄的小石子打水漂。那时的风很淡，阳光很柔和，天空微蓝，云朵像雪花一般的干净。你们在岸上奔跑，娘和姑姑婶婶们趟到河中，雪白的小腿晃在水里。俯身搓洗衣物，乌黑的头发斜斜落在若缎的水草上。你站在河畔，惊讶地看到河滩上呼啦一声就开满了温润的花朵。那些沉默的白蒿，枝上也落满了花朵。红的，绿的，蓝的，白的，迎着四面八方的薰风，抖翅轻翔……你努力记起的片断，在今天恍如默片。你用心记住的眉眼，笑与不笑，都在你的念想里沉默如蒿。你的念想是一碗琥珀色的蒿叶茶汤，由冷至温，由稀薄到郁香，被撩拨，被摇撼，或螺旋式缓缓上升，或不动声色沉到最底。

你心里腾着某种渴望讲述却永远无法表达的情绪。于是你一次次默喊那些记在心里的名字——红子，海燕，朝霞。这些相约采蒿的孩子，是什麽时候走散的。还有谁像你这样，记得早春的风里你们安静采蒿的模样，记得花朵摇曳的河畔上，你们无心奔跑的欢畅。景像越来越深，蒿草越来越少，河水越来越细，你们都是一步步远离乡村的孩子。你们都曾是早春二月的新蒿呵，寂寞的原野上期待着有人识，被人赏，随那人流走乡橱串雅堂。而多年之后，她们是否也与你一样，灰漠城垛里念想这一场光影交织的默片。那些纯粹的时光，微弱，简单，恒久又丰美。

而另一些像白蒿一样沉默的人，那些守了家园不离半步的女人，也许一开始便清楚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在瞠目结舌的变化之中，所以她们神态自若，安之若素。洗衣做饭，割麦收稻，恒久地保持一种姿势。她们的周围，所有游走的魂灵，都苍白脆弱，踉踉跄跄。你爱那些沉默如蒿的女人。你记得所有与你有关的女人。四面八方的风里，她们是温暖，是力量，可以支撑着你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一个夏日午后，天色将雨未雨，月沉抱起相机来到湖边，拍下了这些寻常的植物。与湖水默对，与草木新花交流，听到鸟鸣微微笑……整个下午时光，都消耗于这些看似无用却又美好至极的情怀里。

就这样，做个人事面前清淡、天地之间深情的人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