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灵宝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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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小城灵宝的春天，是从一把茵陈开始的。立春过后，豫西的山野还是一派枯寂苍茫的荒凉景象。但是出去走上一遭，就能于天地间隐隐觉察出一丝异样的嬗变。是风把天空吹得越来越深邃明远了？还是日影越来越长的脚步，一下，又一下，把大地上的山川草木都从沉酣的睡梦里摇醒了呢？讲不清楚的。冬春递变，季节更替，就像两小儿打架，捏着个小拳头，暗暗地咬牙使劲，端着肩膀，四目圆睁，就看哪一个先认怂，哪一个先落荒而逃哩。这样的天气里，若是站在沟畔、崖头，抑或是野地里，风吹到脸上，是冷的。日头照在身上，也不觉得暖和。可是，当你把目光投向近处的树和远处的山以及铺展开来的原野时，心里头就好像有一根尘封的弦儿，被不知什么样的一种东西轻轻地拨了一下。那回音，颤颤的，微微的，仿佛湖面起了一阵风，一波一波的水纹荡过来，又涌过去，一颗沉定的心顿时也就变得不淡定起来。这样的心情该用什么来形容呢？打个比方说，就好比一个人怀着满腔的急切，一身的兴奋，想要野心勃勃去寻找诗和远方，可一抬眼，一迈腿，满目荒芜，一地冰寒，热腾腾的心瞬间便跌落在无边无际的虚无和空落中，叫人如何能不忧伤？且不要难过。低下头去，看那枯草从中一朵又一朵羞怯怯、嫩蓬蓬的茵陈。它正满面羞涩地在向着你微微一笑呢。别看它脏兮兮的模样，不讨人欢喜，可它毕竟是这严寒大地上第一个睁开眼睛、着了新衣的绿色生命呀!茵陈，长得真不怎么样。它依附着陈年的老根，费力地扒开罩在头上的泥土和干草，土头土脑地钻出了地面，小胳膊小腿上满是茸茸的白毛，像是还没睡醒的婴儿。凑近了看，刚探出头的茵陈苗，细细嫩嫩的，安静地匍匐在那儿，憨态中藏着稚气未脱的清新，总还是会荡漾一下你沉寂了一冬的心情，让你生出莫名的欢喜来。更何况，这个小家伙，还是春天餐桌上一道诱人味蕾的美食。寂寥的田野因了这小小的茵陈，而多了一份从寒冷中脱身而出的期盼和希望。前些日子读书，看到一篇文章说茵陈是戏台上的青衣，柔柔软软的，尚未来得及在春风里挥一挥衣袖，就被人摘了去当菜吃，说不尽的哀伤与幽怨。在我看来，茵陈则像是一朵朵从大地深处开出来的春天的梦。这梦里，有鸟鸣，有流水，还有柔柔的轻风和满天洁白的云朵。又怎能不叫人满怀信心把这盘踞了一个冬天的隐晦日子一天天给它赶走呢？母亲尚在人世时，每年的二月底，总会从菜市上买回来一篮子茵陈。然后，搬个小凳，坐在屋檐下，一苗，一苗，择去茵陈里混杂的草屑和泥土。母亲眼神不好，戴着老花镜，两手捏着茵陈苗，把它们举到面前，趁着投射而来的阳光，眯缝着眼，专注而忘我地劳作着。茵陈上的老根与黄叶，被母亲一根根地择洗干净，平铺开来，晾晒在篦子上。她在做这一切时，神情安然，宁静，仿佛沉浸在一个美好久远的回忆里不愿意走出来。她的儿子肝脏不好。年年的春天，她都想要自己的儿子多吃一些养肝护肝的茵陈。兴许，儿子的病就会痊愈了呢。我喜欢吃母亲蒸的茵陈麦饭，一次能吃一大碗。母亲更是喜欢看着她的儿子吃，她站在我的一旁，默不作声，穿堂而来的风吹起了她两鬓的白发。02
今天惊蛰，小虫子们都纷纷苏醒了。仔细算了算，从过年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天没有下过楼了。连个虫子都不如。春天在哪里？春天只存在于视线所及的窗户之外。家属楼南边的窗子外，有一排柳树。上个星期看，还只是恍惚的一点浅绿，若无若有的，看不真切。今天再去看时，却已经是一派清新脱俗的新绿了，风摇枝摆的，袅袅，婷婷，美得让人直叹气。我特意观察过一年四季中的柳树。入了冬天，它的叶子落的最晚。其他的树木早已经在寒风中卸掉了盛装举着光秃秃的枝干，它却依旧缠缠绵绵地垂挂着一条条的黄绿相间的柳叶，纵是任那北风刮过来，吹过去，也还是一步三回头地不忍离去，真是一个痴情的种。春天来了，杨树、桐树、榆树、椿树，这些个树们还在冬天残留下来的寒冽中愁苦个脸不知所措时，柳树又是早早地换上了新妆，把自个搞得含情脉脉的，长发飘飘，像是急着去赶一场甜蜜的约会。柳树这一生一世啊，起早赶晚的，殷殷勤勤地也算是个苦命的人儿。就这样，还被人讲来讲去的，说它轻薄。也不知道她心里得有多大的委屈。难怪，她的腰身怎么总是那样弯曲，那样伛偻，那样的郁结和黝黑。人的心事多了，也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住的楼房北边，可以望得见文联的院落。院子的北墙边，植有两棵玉兰树。一棵开的是白颜色的花，一棵开的是紫颜色的花。往年的春天，我都要下去看花。我不喜欢紫颜色的白玉兰，忧愁太重，仿佛有满腔的伤心话说不出来，让人有悲戚戚的感觉。所以，每年，我都会选择站在白玉兰树的旁边，让家人专门为我和她拍上一张合影，并且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张涛和白玉兰。听起来，好似婉丽哀怨的爱情故事一样。昨晚一夜难眠，凌晨一时许，外边起了风。几乎刮了一夜。躺在床上，一直在担忧玉兰树的花苞会不会被刮来刮起的风吹落了一地。结果早晨起来爬到窗户上去看，昨天还是含苞待放的白玉兰，竟盈盈累累地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贞静，刚烈，真像是爱情中的女子哪，管它风吹雨打，偏要在短暂的春光里好好地爱上一场。那种赴汤滔火的凛然和无畏劲儿，仿佛在告诉众人：我就这样任性，你管得着吗？人，有些时候，还不如一朵花那样知冷知热，总是思前顾后，担心这个，顾忌那个，到头来错过了良辰，错过了美时，错过了生命中那么多美好而又浪漫的相遇，也只好在心里空留下不堪与人诉说的惆怅和无奈。我终究还是个心里有悲伤的人。记得七年前在天津住院，一个春日的午后，爱人搀扶着我去赏花。在一株山桃树跟前，我被那一树深红如血的花朵给惊住了。彼时，我身体虚弱，病患加重，正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这花儿带给我的触目惊心之感，让我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内心的复杂感受。直到前些日子读诗，看到了一句话：内心苍凉的人，看到春天，会落泪。我才有了恍然之悟。这句诗，写的就是我当年的心情。读之，几欲泪湿眼眶。诗酒趁年华，看花也要赶早。白玉兰，一年又一年，都举着满树繁茂的花朵在等我，我怎么可以爽约呢？这两天，一定要抽出时间，去楼下看一看等了我一年之久的老旧故友——白玉兰。03
春日赏花，还是要出城，到山野里去。犹记儿时，小城灵宝的春天杨絮飘飞，它跑到你的头发里，粘在你的睫毛上，有时还会钻到你的脖颈里。烦人的很。哪里比得上现在的灵宝城，在街道上随便走一遭，拐个弯，投眼而来的都是让你欢喜异常的盎然春意。可是，我总觉得在水泥钢铁包裹之中的春天是受限制的，甚至是局促的，仿佛裹了小脚的女人，扭扭捏捏的，缺少了天然的野趣和意味。行吟诗人刘年写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诗在城外六七里，过了柳庄再往西。小城灵宝的春天，也在城外六七里。春天在灵宝踏青赏花，最好的去处当数北沟的杏花，纪家庄的桃花和西岭口的梨花。以前，尚能自由行走，却无暇一睹灵宝境内天上人间的盛世美景。尔今，困于轮椅，则有幸识得一帮率真洒脱的文友。去年春天，他们携着我，把灵宝最美的景致一一走了个遍。去北沟看杏花，以细雨霏霏中慢品为最佳。在我看来，粉白的杏花是那带着淡淡忧愁的纤纤女子，回眸顾盼之中，仿佛有说不尽的心事。若逢微风细雨，于薄薄轻雾中，漫步于北沟千年的古杏林，那一枝枝沾衣欲湿随风微漾的杏花仙子，好似从岁月深处含笑带嗔地走了过来，颦眉低首，欲语还休，娇羞十足，愁肠百结，能把你的心给化掉，柔软地洒落一地。往纪家庄赏桃花，最好携美人而去。在所有的花里，我还是最喜欢桃花。喜欢她的明丽，喜欢她的妩媚，喜欢她身上那种掏心掏肺、不管不顾的豪放之气，俨然是要摆开拥你入怀的姿态，似乎要与你谈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恋爱。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识和魄力了。驱车入焦村，进纪家庄，沿途道路两旁，桃花灼灼，艳艳，那不是一个灿若天仙的女郎在向你招手，而是一队队，一排排，又怎么能让人招架得了！西岭口的梨花，应该踏着一地的月光去寻。与杏花、桃花相比，梨花是丰腴娴静的贵妇人。虽处于偏僻荒寒之地，骨子里却自带一种超然的圣洁和自恃，就不免有一些高冷，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月圆之夜，立于西岭口寻望梨花，你会分不清铺在坡坡沟沟的是清亮如水的月光，还是晶莹似雪的梨花？是月光惊艳了这如梦如幻的梨花，还是梨花燃亮了那似镜似水的月光？总之，这样的神奇之境，非觅而可得，一切皆看造化。赏春看花，原来也是需要机缘巧合的。三十多岁时在机关上班，每天都要穿过金城大道去往单位。一个春天的早晨，下着濛濛细雨，只顾低头疾走，急着去签到。忽地一声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止住了我匆忙的脚步。那一刻，蓦然四顾，只见道路两旁的花树如霞如云，欣欣然开得正是灿烂。斜风细雨里，楚楚动人，惹人爱怜。可是，那些年里，美好的景色于我而言，也仅仅只是一闪光的惊喜和欢愉。只记得当时，甚至都未来得及驻足端详一下盛开在街头的这一树繁花，复又匆匆快步离去。真是辜负了春日里这一份美好的天机和情谊！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遗失的灵魂》里写道“如果有人能从高处俯瞰我们，他会看到，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汗流浃背的、疲惫不堪的人流，以及他们姗姗来迟、不翼而飞的灵魂。”那个时候的我，便是这样一副不堪的模样。说到底，还是修行不够。一个人背负着欲望和诱惑，即便是走在四季如春的江南，心里也还是没有春天的。听说，北沟的杏花又快要开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得门去，好让我与小城灵宝的春天拥抱一个满怀。作者简介
石子，男，年生，河南灵宝人，曾在《人民日报》、《儿童文学》、《延河》、《当代小说》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30余篇，出版有儿童小说集《男孩子·女孩子》，小小说《明年的太阳》荣获-年度全国小小说佳作奖。点击阅读作者往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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