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记性，有时候超好，比如，我能记起有一个钻井队的铁架子，撑在我家院子后面的大场里，探测石油，半夜里电灯也是明亮明亮的，机器隆隆作响，我隐隐约约觉得“四个现代化”快要实现了。小胳膊粗的铁管子大白天流淌着从西沟抽来清澈的溪水，我总能弄开接头喝几口，根据大人们的描述，那时候，应该是年，我3岁。
然后就是一人多高的毛主席像摆在大队部院子，村里人都戴着黑袖章默哀，不谙世事的我，就是在人群里嘻嘻哈哈跑来跑去，被大队干部狠狠踢了一脚，这是悼念毛主席，是年，我4岁。
我这记性，有时候一团糟。比如现在，我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大队合作社怎么就成了药铺。合作社是带来过不少乐趣，去买一个两个水果糖，称五毛钱的盐，灌一两斤煤油什么的，运气不好会遇到“今日盘点”。但是改成药铺后我就去的多了。
药铺是面朝东的四间大瓦房，开了锁子，哐啷一声拉开门栓，推开厚重的门，三间房就是药铺的营业场所了，映入眼帘的是砖砌的半人高的柜台，台面是木质的，深红的漆斑驳失色。柜台上有一叠包中药的麻纸，空里吊一团纸绳，绳头悬在麻纸上方随时准备包扎麻纸里的中药。门的右边，有长条的榆木板凳，上面装了小铡刀一样的切刀，一些中药需要切成段的都是在这个板凳上完成。再旁边就是一组铁药碾子，里面有个铁轮子，一些需要碾碎的药放进碾槽，技术娴熟的人很快碾成粉末。柜台的北头，独木桩上搁着捣药的生铁罐。药铺北边的墙上，挂着毛笔书写的“十八反十九畏歌”和几个干透了的瓜蒌。
柜台里面是最重要的地方了，两个一人多高的中药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带小铁环的方抽屉，每个抽屉的四周都写着中药的名称，拉开任何一个抽屉，里面四个格子都放着不同的中药材。药架上面也搁了不少布或者麻纸包的什么中药来。药架正中，挂着筷子粗细非常精致用来称药的“戥子”。中药架子的旁边，有放西药的一个架子，三五层的格挡档，上面大小小的瓶子里面装些四环素，氯霉素什么的。
穿过柜台和药架子之间的走道，尽头隔开来的一个房子是个卧室，里面的窗子下面有个炕，冬天的时候，被子整天是暖在炕上的。
药铺的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是北却寨村人，他在我们的村子经营药铺，我们村叫南却寨，两个村相距二里地。按照远份亲戚的关系，我把他叫杨林锅，“锅”这个音，在我们哪里就是“哥”的意思。杨林锅其实是个兽医，那时候，牲口还是比较多的，村民家里有马，或者牛，或者羊，至少猪是家家都有的，有“穷不离猪，富不离书”的说法，所以，我杨林锅的生意还是蛮好的，半夜三更谁家的猪发烧，他就背上药箱出发了，箱子里面有很粗的针管。虽然他学的是兽医，但是医生奇缺的农村，人如果病了他照样望闻问切，然后抓三副或五副中药，让患者回去熬。
那时候，生病的人好像不是很多，而且中药都很济事，几副药吃下去，患者就面色红润，对我杨林锅远远地就迎上了笑脸。药铺周围当然要发生好多事情，比如熬中药的砂锅是只能借不能还的，砂锅不管是谁家的，如果有人病了就去借，熬完药就放在自己家，等下一个病人熬药的时候继续来借，如果不懂事的人用完要给主人还回去，那就犯了大忌，轻则被一顿臭骂，重则彻底断交。农村人很讲究，说还熬药的砂锅就是还病，非常反感。当然还能看到一些人神神秘秘拿一张处方，说某某老中医开的秘方，半遮半掩生怕旁人看到，药一抓完，单子也就如宝贝一样叠起来带走。
有一段时间，我杨林锅一个人觉得很无聊，就叫我晚上给他作伴。大概一年的时间，晚上我就去跟他在药铺里面的卧室睡觉。冬天炕很暖和，夏天也凉快。更重要的是，他那煤油灯捻子我能挑的很亮，而且可以随便点到几点，我就觉得就很奢侈，因为我在家我妈总不让我太久的点灯看书，灯焰也不能太旺，觉得太费煤油。有灯了没书看也很无聊，就顺手看看杨林锅炕头摆的《千金要方》，还能看到妇女痛经，月经不调什么的一些症状和处方。
当然，我作伴在药铺睡觉也不是仅仅为了借我杨林锅的煤油灯看看书，夏天的时候，他药架上的高瓶子里有薄荷片，下面的抽屉还有仁丹，天气很热的时候我就去理直气壮地倒半把薄荷片或者捏几包仁丹，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偶尔，我还熟练地拉开中药抽屉，捏几根党参或者甘草在嘴里嚼来嚼去的，很懂中医的样子。
药铺呆久了，当然就知道一点点东西了，晓得春天吃茵陈麦饭的好处，感觉痰热咳喘了去路边挖几个车前草回来烟熏火燎地熬了喝。有点症状就会去挖地丁草，蒲公英，防风，柴胡，熬着喝，喝了貌似症状会减轻。
几年前的春节，我回去又见到了我杨林锅了，一问，年近古稀了，再问，已经没有什么生意了。也难怪，村里只有一头牛了。有一段时间，村里也是附近有名的生猪养殖大村，县上和乡上有专门的医疗服务。养殖业时起时落，如今村子猪也少见了。现在，村里只要有人卧倒，多数都是大病，医院了，不是小药铺能看的了。
也许，发展太快也是一种病，至少能带来一些病。
哎，怀念我村的药铺。
(图片来源于网络）
点击右上角三个点，分享到朋友圈。
